第26章 恩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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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恩怨(第1/2页)

这间石室,是不计年岁的。

角落里那根牛油蜡烛,便是此地唯一的日月。

它在吞吐着光阴。

一根燃尽,暗格里便会悄无声息地掉下另一根,像是神佛毫无诚意的施舍。

曹观起就坐在这井底。

身下是块硬得像铁的木板,硌得他尾椎骨像被针扎似的,一下一下提醒着他。

他却喜欢这疼。

疼,就还活着。

活着,比什么都好。

有些人的乐观,是刻在骨子里的,无关命运,无关天下,无关生死。

这间囚室在他心里,却要比那座吞人不吐骨头的山洞,宽敞了不知多少。

至少在这里,他能睡个安稳觉。

能喘气,就是天大的福分。

空气里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,是先前那枚弩箭破空时留下的。

像一张催命的帖子,墨迹未干。

他喜欢这味道。

这味道,比他从前府邸里点的龙涎香,要真实得多。

桃子没说话。

她就站在石室中央,那片唯一的空地上。

她的腰肢,像江南的柳。

她的招式,却像北地的刀。

路数都脱胎于那本名为《无常经》的小册子。

可一经她的手脚,就添了些册子上没有的东西。

那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精妙武学。

那是街头巷尾的烂泥里滚出来的,是亡命天涯的路上用命换来的,最不讲道理,也最省力气的杀人法子。

她的衣袂在沉寂中划过,带起一道极细微的声响。

每一记手刀,每一次踢腿,都落在空处。

可曹观起那双瞎了的眼睛,却分明感受得真切。

她每一次出手落下的地方,都是人身上最不经打的要害。

喉结,眼窝,后心。

她不是在练武。

她是在杀人。

在杀那些过往里,用眼神、用言语、用一碗施舍的稀粥,将她一并杀死的,无形的人。

她是在一遍又一遍地,临摹死亡的笔画。

好让自己记得,如何用最短的路径,去终结另一具温热的身子。

许久。

那阵微风停了。

桃子的胸膛微微起伏,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,在烛火下,像一块蒙了层水汽的暖玉。

“想学么?”

她开口,声音很轻:“我可以教你。”

曹观起坐在那儿,一动不动。

脊梁骨挺得笔直,像一杆不肯倒的笔杆。

两个已经止了血的黑洞眼眶,就那么望着桃子的方向。

过了很久。

他才缓缓开口,嗓音里听不出喜怒。

“我记得你。”

这四个字,轻飘飘的,不带半点人间烟火气。

却像淬了寒毒的牛毛细针,悄无声息地扎进了桃子的耳朵里。

石室里的空气,在那一瞬似乎僵住了。

桃子刚刚平复下去的呼吸又乱了章法。

她缓缓转过身,望向那个坐在木板上的瞎子。

垂在身侧的手,五指不自觉地攥紧,指尖抵着一片冰凉的坚硬。

是那枚弩箭的箭头。

她一直贴身带着。

曹观起像是浑然不觉那陡然森然的杀气,自顾自地往下说。

“记得是三年前,望北县发大水。”

“我家搭了粥棚,你带着三个娃儿跪在第二排。”

“你当时发着高烧,身子烫得像个小火炉。”

他摩挲着手指间还残留着的那股余温,嘴角竟勾起一个温热的笑,像是在回味某个美好的时节。

“你给管事的磕了三个响头,求他发发善心,多给半碗。”

他的声音很平静,像个说书先生,在讲一段别人的陈年旧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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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管事的没给。”

“他嫌你身上脏,怕过了病气给他。”

曹观起叹了口气,仰起头,用那双空洞的眼眶“看”着她,平静地问道:“我忘了你是怎么爬到我身上的……好像是因为我觉得你漂亮,又好像是你的胸很大……我忘了,你还记得么?”

桃子的呼吸停了。

她握着箭头的手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一层死人般的白色。

曹观起像是终于说完了压在心口许久的话,憋闷之气竟散去了不少。

他忽然仰起头,后脑勺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笑了起来。

他不会忘记那个残留在手腕上的伤口,那是她独特的齿痕。

她的虎牙天生是三个齿的。
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
笑声不大,却说不出的开怀。

在这死寂的石井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
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,发自肺腑的笑。

桃子的脸色,在摇曳的烛火下,忽明忽暗。

她不明白。

她想不通。

“你从未想过你该死么?”

她的声音里,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。

“眼睛被人挖了,像条狗一样被人戏耍,关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,随时都可能没命。”

“你到底在笑什么?”

曹观起的笑声渐渐歇了。

他那张被血污和伤疤糟践得不成样子的脸上,竟透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干净与通透。

“我笑我这笔买卖做得划算。”

“你看,我不是还活着么?”

“在这世道,能多喘一天气,就该摆一桌酒席庆贺庆贺。”

桃子感觉胸口被这几句话挤压着。

她再也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情绪,一步一步,走得很慢,走向那个坐在床上的瞎子。

她的眼神变得很冷,很利。

杀意,像是冬日清晨的寒雾,从她身上弥漫开来,将这方寸之地,冻成了一座冰窖。

曹观起感觉到了。

可他脸上的神情,没有半分变化,依旧是那副从容的样子。

他甚至还微微侧了侧头,用那双空洞的眼眶,看着她一步步走近。

“看来,当年那碗米汤,换不来我今天一条命。”

他的声音里,带上了几分自嘲的笑意。

桃子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她站定在他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
手中那枚弩箭,在烛火的映照下,泛着一层幽蓝的冷光,像是地府里勾魂使者的令牌。

“打定主意要杀我了?”曹观起问。

“嗯。”桃子又应了一声。

“好。”

曹观起竟点了点头,脸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惧色。

“那……能否给我一个痛快?”

他问得那么认真,那么平静,像是在跟相熟的店家商量,明早的吃食,是该多放些葱花,还是少放些辣子。

桃子的心,没来由地轻轻颤了一下。

她看着眼前这个瞎子。

这个曾经在云端之上,如今却被踩进泥里的少年。

他的尊严,他的骄傲,好像都被人踩得稀烂。

可又好像有什么东西,从那片被踩得稀烂的泥泞里,重新扎了根,发了芽。

长得比先前更直,也更硬。

桃子的喉咙有些发干,想说些什么,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,最终也只是从喉咙里,挤出一个极轻的音节。

“好。”

她举起了手。

那枚淬着死亡寒意的箭头,对准了曹观起的咽喉。

就在此时。

隆——

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,毫无征兆地,从他们身后传来。

那扇隔绝生死的石门,正在极其缓慢地,向上升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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