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备见陈曦神色恍惚,便知他心中波澜未平。这少年自幼聪颖,心思敏锐,一旦触及根本问题,便如江河决堤,难以收束。然正因为如此,才更需有人引路,否则极易陷入虚无之境,以为万事皆空,努力无益。
“你可知我为何执意亲赴恒河?”刘备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却清晰,“并非全为战局,亦非只为士卒。我是要让他们看见??纵使败北,主公仍在阵前;纵使失地,忠义不堕。人心所向,不在胜败,而在信念是否始终如一。”
陈曦抬眼,目光微动。
“你说盛世终将崩塌,贪官污吏层出不穷,百姓视恩典为理所当然,故而怀疑一切奋斗之意义。”刘备缓缓起身,踱步至窗边,望向宫外熙攘街市,“可你有没有想过,正因有人曾在黑暗中点燃火把,后来者才能在光明中行走而不自知?他们不懂感恩,并非全然无情,而是生于光中者,本就不识暗之深重。”
他转过身,直视陈曦:“若无人前行,何来今日之盛?若因惧未来之衰而止步于今朝,那才是真正辜负了过往千千万万拼死开拓之人。”
陈曦默然。
“你以为我看不见结局吗?”刘备轻笑一声,眼中却无半分笑意,“我比你更清楚这江山能撑几载,也知道黄土之下埋着多少隐患。但我依旧日日理事,夜夜批奏,不是为了骗自己,而是为了多争一日清明,多留一分根基。哪怕后人践踏,也曾有过不敢轻辱的时代。”
这话如重锤击心,震得陈曦呼吸一滞。
“知识诅咒的根源,不在知识本身,而在使用者的心境。”刘备语气渐缓,“你得了新知,便觉旧日努力皆成笑话,实则不然。正如农夫耕田,岂会因知百年后此田或变荒芜,便今日罢锄?他耕的是当下之粮,救的是眼前之人。你执掌权柄,所行之事,亦当如此。”
陈曦终于开口:“可若人心难测,制度再善也终被腐蚀,那又如何?”
“那就一次次重建。”刘备答得干脆,“三代损益,礼乐乃成;百世革新,道统方续。周公制礼作乐,秦焚之;汉复之;魏晋乱之;隋唐再立。哪一代不是残破中重起?哪一回不是血火里重生?文明之所以不灭,正因其能断而复接,毁而再塑。”
他走近几步,手掌轻轻落在陈曦肩上:“你如今所忧者,是千年之后的事。而我所做者,是今日之事。你能想那么远,是才智超群;但莫忘了,脚下一步未稳,妄谈千里,不过是空中楼阁。”
陈曦闭目良久,再睁眼时,眸中迷雾稍散。
“所以……不必因未来的堕落,否定现在的坚持?”
“正是。”刘备点头,“你可以悲叹,可以愤怒,可以痛斥将来自甘沉沦之徒,但绝不能因此停下手中的事。因为你停下的那一刻,堕落便已开始。”
殿内一时寂静,唯有铜漏滴水之声,清冷而恒定。
片刻后,陈曦深吸一口气,拱手道:“学生受教。”
刘备欣慰一笑:“很好。记住,真正的强者,不是看不到黑暗的人,而是看尽黑暗仍愿点灯的人。”
***
数日后,陈曦主动请命巡查并州。刘备允之,并遣精干属吏随行,另赐密诏一道,许其便宜行事。
临行前夜,孔明召见陈曦于私邸。
“你此去,并非仅为查案。”孔明执壶斟茶,神情淡然,“贾诩布局深远,雁门太守毕轨一事,不过冰山一角。他借满宠之手发难,意在试探朝中反应??若无人追究,则此后贪墨将愈演愈烈;若有人大动干戈,他又可借‘党争’之名反噬。”
陈曦捧茶细听。
“你去,既是清君侧,也是立风骨。”孔明目光如炬,“你要让天下人知道:汉室虽兴,法度不容亵渎;盛世虽安,奸佞不得幸免。”
“先生之意,是要我以雷霆手段肃清?”陈曦问。
“非也。”孔明摇头,“雷霆易折,细雨长润。你当察实情、立证据、依律断案,不牵连无辜,不避讳权贵。办得干净利落,却又合乎程序。如此,方可成典范,而非权斗。”
陈曦凛然:“弟子明白。当以法治为准绳,而非个人好恶。”
孔明颔首:“善。另有一事??黄婕民安近日与阿斗往来颇密,言语间似有意引导其涉政。你路过晋阳时,可顺道观察一二。”
陈曦眉头微皱:“阿斗尚幼,且性情温和,恐难堪大任。”
“正因其柔,才易被塑。”孔明轻叹,“诸葛亮安此人,智谋通天,组织之力冠绝古今,然其志向叵测。他助袁氏整顿财政、重构教会,表面为辅佐,实则步步渗透。若放任其影响储君,他日恐成国中之国。”
“可他是罗马来使,岂敢干预我朝立嗣?”陈曦不解。
“他不动刀兵,不结党羽,只以思想浸润,制度诱导。”孔明冷笑,“待你发现时,整个国家运转逻辑都已悄然改变,而你还以为那是‘先进’之举。这才是最可怕之处。”
陈曦心头一凛。
“你不必与其正面冲突。”孔明摆手,“只需记录言行,带回呈报即可。我要确认,他是真想交流文化,还是另有所图。”
“诺。”
次日清晨,陈曦率队出京。车驾驶过朱雀大街时,百姓夹道相送。孩童挥舞竹枝,老者合掌祝祷。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递上一只布袋,里面装着几枚煮熟的鸡蛋。
“郎君远行,路上吃些东西暖胃。”她声音沙哑。
陈曦下车亲接,躬身致谢。老人咧嘴一笑,皱纹如菊绽放。
这一幕被街头画师悄悄记下,日后绘入《盛世行巡图》,流传百年。
***
半月后,陈曦抵达晋阳。
并州刺史崔林早已备好馆驿,安排妥当。然陈曦并未入住官舍,反而径赴城南贫民巷,走访数户人家,询问赋税、徭役、治安诸事。
百姓初时畏惧,不敢直言。直至陈曦脱去锦袍,换上粗布衣裳,蹲在灶台边与老农同食糙米野菜,才渐渐打开心扉。
“官府收税倒是准时,可里正常多摊派。”一位瘸腿老兵低声说,“说是修桥铺路,其实钱都进了他们腰包。”
“还有衙役强征劳力,我家小子被抓去挖渠,三天没回来。”妇人抹泪。
陈曦一一记录,面色沉静。
当晚,他在临时公堂召集郡县属官,当众宣读调查所得。众人面面相觑,无一人敢辩。
“我不是来抓人的。”陈曦环视全场,“我是来告诉你们:朝廷知道你们做了什么,也看到了百姓的苦难。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??主动坦白,退赃改过,可免死罪;若继续隐瞒,一经查实,斩首示众,家产抄没,子孙永不录用。”
话音落下,堂中鸦雀无声。
三日后,十七名贪吏自首,交出赃银三万余贯,粮两千石。陈曦依法处置:主犯流放西域戍边,从犯贬为庶民,赃物尽数返还民间。
此举震动并州,民心大悦。
与此同时,他暗中派人监视黄婕民安与阿斗接触情形。经查,二人常于书院共读典籍,讨论“公共财政”、“公民责任”等概念。黄婕言语谨慎,从未直接批评汉制,却总以罗马共和时期案例为引,潜移默化灌输另一套治理逻辑。
更令人警惕的是,阿斗竟开始质疑“君权神授”,提出“政权应为民所授”之说,令身边侍读惊骇不已。
陈曦立即修书一封,快马送回洛阳。
***
一个月后,陈曦返京复命。
刘备亲自迎至宫门。
听完汇报,刘备久久不语。良久,方才叹息:“黄婕民安心不小啊。”
“殿下以为当如何应对?”陈曦问。
“不可激进。”刘备摇头,“黄婕是客卿,又有外交使命,若贸然驱逐,反显我气量狭小。况且……他说的某些道理,未必全错。”
陈曦一怔。
“‘政权为民所授’这话,听着刺耳,可若换个说法??‘天命惟德是辅’,岂非儒家常说?”刘备苦笑,“问题不在言论,而在节奏。骤然颠覆千年认知,如同给久病之人猛灌参汤,看似补益,实则伤身。”
“那便放任不管?”
“不。”刘备目光坚定,“我们要抢在他之前,完成自身的进化。你此次巡查并州,依法治贪,赢得民心,这便是正道。接下来,我要你牵头设立‘监察御史台’,专司纠察百官,独立于三公九卿之外,直隶天子。同时推行‘政务公开’,每月公布各郡收支明细,允许士民查阅评议。”
陈曦眼睛一亮:“如此,既回应了黄婕所谓‘透明治理’之说,又不失我朝体统。”
“正是。”刘备微笑,“与其堵嘴,不如超越。让他看到??我们不仅能听,还能做得更好。”
***
又过数日,朝会之上,刘备正式宣布新政。
群臣震惊之余,多有反对之声。
太尉王朗出列谏曰:“古来刑不上大夫,今设御史台监察百官,恐寒士人之心!”
陈曦上前一步,朗声道:“昔者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;秦二世宠信赵高,二世而亡。监察非为辱臣,实为保国。若人人清廉自守,何惧监督?反观那些叫嚷‘伤体面’者,莫非心中有鬼?”
王朗面色涨红,无言以对。
司徒华歆又道:“政务公开,泄露机密,恐为敌国所乘!”
陈曦冷笑:“所公开者,皆为赋税、工程、赈灾等民生事务,何来军国机密?若连百姓养官的钱都藏匿不示,岂非视天下为私产?”
群臣哗然,议论纷纷。
此时,贾诩忽然起身,淡淡道:“臣附议。”
全场瞬间安静。
贾诩缓缓道:“我主持改革十余载,深知制度若无外部压力,必生惰性。御史台如镜,照见污秽;政务公开如光,驱散阴霾。此二者,非损威严,实增信任。臣愿献《监察条例草案》一份,供陛下参阅。”
刘备大喜,当即采纳。
自此,汉室政治风气为之一新。
***
数月后,黄婕民安辞行归国。
临别之际,他对陈曦坦言:“你们比我想象中更快学会了应对变革的方法。”
陈曦平静回应:“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制度,但我们愿意吸收一切有益的思想。就像大海,不拒细流,方成其深。”
黄婕民安深深鞠躬:“或许有一天,罗马也会需要这样的智慧。”
船帆远去,消失于海天尽头。
陈曦立于岸边,望着波涛翻涌,忽有所悟。
原来文明的真正力量,不在固守,而在包容;不在拒绝变化,而在驾驭变化。
他转身回城,脚步坚定。
身后,朝阳升起,照亮整片大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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