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声辚辚。

朱元璋靠在软垫上陷入沉思。

他很了解?大福、成二柱两个人,他们就是两个厮杀汉,对管人一窍不通。

作坊的这些新奇的做法,还有“加班”“分厂”“厂长”这些词,肯定和?儿有关系。

背后的道理,也都和?儿的奏疏吻合。

他判断奏疏就是朱允通自己写的,绝不是淮西勋贵的主意,

蓝玉那帮子人,不是朕看不起他们,他们把刀子砍人是个好手,但是要论民政个个都完犊子了。

他们的幕僚,咱也都知道底细,

最出色的是王行,他的水平也不足以相处这么多东西。

从?儿骂徽,到现在的这个奏折,应该是他自己有所领悟的。

莫非,

常茂这又给他东西了?

不管如何,?儿并不是纸上谈兵,而是在现实中推行了,目前看效果很好。

刚才那么多工人竟然在背后维护东家,这就太罕见了。

如果矿工都如此,朝廷还担忧他们造反吗?

如果矿工都争抢着要加班,那他们还会砸坏矿洞、打死矿主吗?

?儿说的对,要把矿工当人,这是首要的。

其他的一些细节,上工的时长、按时发薪、加班给钱......都是基于这一条。

如果每一个矿场都如此,朝廷还担心矿工闹事吗?还会限制开矿吗?

矿场随便开!

朝廷绝不压制。

一炷香后,车停了。

到了南丰街。

周云奇在外道:

“黄老爷,蒋琳到了。”

朱元璋下了车辇。

出发前,他就派人通知锦衣卫指挥使蒋琳在这汇合了。

论对京城的了解,首推这个锦衣卫的头子。

朱元璋下地站稳,就吩咐道:

“云奇,派人去通知府尹,刚才那个穿松江布的汉子,流放!”

蒋?上前躬身施礼。

朱元璋点点头,看向北面繁华的街道。

蒋?解释道:

“黄老爷,这条街是属于三殿下的产业。之前这里叫蛤蟆街,殿下嫌弃名字不好听,给改成了南丰街。”

朱元璋点点头,

“走,咱们进去看看。”

朱元璋心情大好,脚步也轻松了很多。今天出来的对了,亲眼看到了解决矿场的方法。

街道是南北向的,众人从南端进去。

现在是正午,街上人群熙熙攘攘。

“梨糖卖耶......”

“三娘家眉黛,细如轻烟,浓如远山,......”

“邬泥泾棉被,又轻又暖,......”

叫卖声此起彼伏,有的粗豪,有的娇魅,有的清脆,

虽然杂乱,却并不觉得吵闹。

朱元璋背着手,晃晃悠悠向前走。

很快,他看到了一个二层小楼,牌匾上硕大的三个字:

“凤凰春”

匾额以隶书见多,这个竟然是台阁体。

看着略带稚嫩的字迹,老朱不禁摇摇头,笑骂道,

“竖子!一手烂字也敢题匾额。”

他认出来了,是朱允?的字迹。

这孩子可一点也不谦虚啊。

站在门口看了看,他发现周围的店家都不少顾客,唯独凤凰春,几乎是门可罗雀。

他转头看向蒋琳,

“这也叫‘暴利?“

锦衣卫的奏报可是说生意火爆,利润丰厚的。

蒋?急忙解释道:

“黄老爷,现在进店的基本都是散客了。贵人们都是提前一天来订购,铺子拿到货再派人送去府上。”

朱元璋点点头,继续向前走。

他留心道,街上不仅有来买东西的百姓,还混了不少锦衣卫的番子。

“蒋?,搞这么大动静干什么?”

蒋琳陪着笑,

“黄老爷的安危最重要,小的不敢疏忽。”

路过一家木偶店,老朱挑了几个造型逼真的木偶。

后宫还有不少小娃娃的。

回去可以分一分。

众人不紧不慢地向北走,老朱突然站住了,盯着街边的一个店铺,

“鬼火?”

这名字怎么如此渗人?

取名字不都是图个吉利吗?

匾额上用墨描绘了黑色的火焰,衬托着“鬼火”两个大字。

这玩意阴森森的,能有生意吗?

可是就这一会儿,就有几个锦衣少年进进出出,身后都带着奴仆。

似乎生意还不错的。

蒋琳低声道,

“黄老爷,这是卖滑板的,是一种新出来的玩意儿,就是一块板装了四个轮子,是......”

朱元璋打断了他,

“咱见过。”

就是咱孙子搞的小玩意儿,远远滑过来,就像飘过来一般。

匾额上还是?儿的台阁体。

朱元璋对小孩子的玩具兴趣,正要继续向前走,店里出来几个后宫的太监,每个人都背着几个包裹。

这种包裹老朱也熟悉,是装滑板的。

为首的太监看到老朱,瞪大了眼珠子,简直不敢相信。

他急忙上前要跪下磕头,被周云奇一把拉住,

“叫‘黄老爷”。”周云奇附耳吩咐。

太监急忙上前躬身施礼,

“小的见过黄老爷。”

“你们这是干什么?”老朱问道。

“禀黄老爷,如………………小的来取滑板。”

“多少个?”

“禀黄老爷,一十二个。”

“花了多少银子?”

“禀黄老爷,共花销六百一十三两。”

嘶!

朱元璋倒吸一口凉气。

十二木板,加四个轮子,要了咱这么多银子?

不就是孩子的玩具吗?

孽障啊!

连皇爷爷的钱都不放过。

朱元璋再次看看铺子,他决定进去看看。

“你们在外面等着,云海,你和咱进去。”

是没等他抬脚,一群奴仆簇拥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,大呼小叫地闯进了鬼火。

老朱看向蒋琳,

“谁家孩子?”

蒋琳上前道:

“黄老爷,是定远的孙子王宗敏。”

老朱点点头,只带着周云海进了滑板店。

店铺左右两面墙都挂满了形形色色的滑板,任由顾客挑选,店里已经有不少顾客,都是一些少年。

他们看着一个老大爷进来,都好奇地看了看,然后又各忙各的了。

王宗敏正在右手边的墙前挑选,店小二是一个漂亮的少女,正在一旁给他解释。

老朱正四处打量,一个少女走了过来,柔声问道:

“老人家,您来挑滑板?”

老朱看看她,明目皓齿,有点婴儿肥,

“你是掌柜的?”

少女掩嘴笑了,“小女子是店小二。”

老朱点点头,

“咱就是随便看看。”

少女微笑着站在一旁,没有打扰,也没有离开,随时准备回答他的提问。

老朱随手指着一款淡蓝色的滑板,

“这款怎么卖?“

“这款七十两银子。”少女脆声道。

老朱惊讶道:

“就这一块板,加四个轮子?”

少女笑道,

“老人家,这板是鸡翅木的,您看四周,还镶嵌着阴线。还有这上面的画,是京师有名的画师吴三笔;还有这颜料,您知道的,这种天蓝色的颜色就价值不菲。”

“还有轮子,里面的机关用的是精钢。”

听她这么一算,老朱也觉得七十两很值得。

老朱看到了一个粉红色的滑板,记得含山也是类似的颜色,

“这一款呢?”

“老人家,这一款七十二两。这一款的绘画,是京师......”

少女正在介绍,一旁王宗敏的声音却越来越大:

“全宁侯家的那个小子,在前面镶嵌的那颗红宝石,你知道吧?”

“就那样的,给爷镶嵌一圈!”

“定金三百两?咱要了!赶紧给安排上!”

“画师必须是最顶尖,宫廷御用的。市面上的不要。”

老朱回头看了一眼,惊讶道:

“定金三百两?是买的滑板吗?”

少女笑解释道,“那位贵人是买的定制款。”

“定制的怎么算?”

“老人家,那要看您的具体要求了,镶嵌的材质,画师的选择,木材的选择等等。”

老朱的脸色有些不好看。

定远侯?

全宁侯?

这两个货是怎么教育孩子的。

小小年纪,竟然挥金如土。

王宗敏定做了滑板,转身就要走,却一眼看到了朱元璋,

京城的贵人他都认识,这位有点富态的老人家却十分面生,莫非是下面来的富家翁?

周云海站在光线暗淡的地方,被他给疏忽了。

少年不禁调笑道:

“老爷子,你也玩滑板?”

老朱反问道:“老夫不行吗?”

王宗敏一挑大拇指,

“在下佩服!您老宝刀未老!”

想想一个老爷子玩着鬼火滑板,这画面就很奇特。

王宗敏和他的帮闲一阵笑闹,出了店铺。

刚跨出殿门,他就迎面看到了脸色阴沉的蒋琳,

“蒋指挥,您怎么在这?”

王宗敏有些惊讶。

“您说呢?”蒋?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。

王宗敏又看到了几个太监,心中一个激灵,慢慢回头看向店铺。

老爷子?

那是陛下!

王宗敏白眼一翻,吓得昏死过去。

身边的奴仆也都吓得瑟瑟发抖,这是捅破天了。

蒋?嫌弃地摆摆手,

“赶紧带走!”

“快滚!”

奴仆们抬着王宗敏撒腿就走,唯恐走慢了,被锦衣卫给咔嚓了。

老朱走出店铺,面无表情,看不出喜乐。

周云奇低声提醒,

“黄老爷,晚上还有家宴,该回去了。”

“回去。”老朱就吐了两个字,大步向南走去。

鬼火?

咱现在只有怒火!

?儿做的蜂窝煤很好,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。

城里的柴禾容易受天气的影响,波动厉害。连年的砍伐,树木越看越少,柴禾的价格这几年一直在上涨。

有了蜂窝煤,百姓就得了大实惠,省钱还方便,也更安全。

可是这个滑板,就有些离经叛道了。

鸡翅木、紫檀木......

一个个名贵的木材竟然做了小孩子的玩具。

甚至还能镶嵌宝石,定金就要三百两。

奇巧华丽,腐化的是人的内心,容易让人堕落。

这种风气不能涨。

现在是一个滑板,明天就是一辆昂贵的马车,明年就是奢华的宫殿,

经年下去,就该是酒池肉林了。

王者之兴,无不由于勤俭;其败亡,未有不由于奢侈。

今晚是家宴,

之前咱就找来标儿、?儿,和他们好好谈谈,

君子当“俭以养德”。

这种生意不做为好。

这种店铺还是关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