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礼虽然简陋,但是金俊武的努力和心意,大家都看在眼里。孙卫红看着身边虽然沉默,却眼神坚定的坚强,再看看眼前这个虽然衰败,却终于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,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和泪水。
而孙玉亭终究没有出现在婚礼上,他一个人躲在家里,那恐冰冷的窑洞里,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。他虽然赌气没有出席女儿的婚礼,一个人躲在清冷的家里生闷气,觉得颜面尽失,信仰崩塌,但终究敌不过血浓于水。
在婚礼的当天,孙玉亭还是让妻子贺凤英送去了一份贺礼。那份贺礼如同原世界那般,依旧寒酸的令人心酸,是一个半旧的红色笔记本。笔记本的扉页上,孙玉亭用他那特有的带有几分干部体风格的字体,写下了赠言。
赠言依旧充满了浓重的、与当下气氛格格不入的口号意味:
“一颗红心两只手,世世代代跟党走。”
这本与婚礼喜庆气氛极不协调的笔记本,被贺凤英塞到了女儿手里。孙卫红看着父亲这熟悉的笔迹和不合时宜的赠言,心里五味杂陈,既觉得有些可笑,又涌起了一股酸楚。
父亲终究还是父亲,哪怕风是如此别扭,到底也还是表达了一丝认可和祝福吧。
婚礼前,孙卫红特意抽空去了一趟贺家醋坊,找到了贺耀宗老汉,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恳求道:
“贺叔,我和金强能在一起,多亏了姐夫当初给我出的主意,虽然那办法有点......有点见不得光,可结果终究是好的。
您能不能帮我给姐夫和秀莲姐捎信?请他们周末务必来参加我的婚礼?我想当面谢谢他们。”
贺耀宗看着面前这个勇敢又懂事的堂侄女,他爽快的答应了:
“成,没问题!这话我一定给你捎到!”
消息很快传到了省城的叶晨和贺秀莲那里,夫妻俩略一商量,便决定回来一趟。一来,孙卫红算是贺秀莲的堂妹,虽然隔着有点远,但是这层亲戚关系还在;二来,叶晨也有自己的考量。
自从金富入室抢劫,伤及叶晨的事情发生后,金家人在面对贺家和叶晨时,始终都怀着深深的愧疚和难堪,尤其是金俊武,这个好脸面的男人,总是觉得抬不起头,平日里能避开就避开。
叶晨虽然惩治了金富,但他却并非锱铢必较之人,也深知罪不及家人的道理。金强本质不坏,如今又与孙卫红组建了家,他希望能借此机会,主动释放善意,化解掉这段恩怨,让金家人放下心理包袱。毕竟金强已经伏法了,
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
婚礼当天,叶晨和贺秀莲准时出席,带着一份不失体面的贺礼,主要是些实用的生活用品和一点礼金,出现在了金家湾,那简单却热闹的婚礼现场。
他们的到来,让现场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。金俊武显然没料到叶晨会来,脸上立刻浮现出局促,羞愧和感激交织的复杂神情。他连忙走上前,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,有些磕巴的说道:
“叶晨,秀莲,真没想到,真没想到你们也能来,这,这真是......”
叶晨笑着主动伸出了手,和金俊武握了握,语气平和的说道:
“俊武叔,卫红也算是我妹子,金强如今成了我妹夫,他们的大喜日子,我们怎么能不来?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,以后咱们还是乡邻,是亲戚。”
叶晨的这番话说的大方得体,既点明了来意,是为贺礼而非寻衅,又巧妙地宽慰了金俊武。金俊武听到这话,眼眶瞬间就有些发红,他重重的握着叶晨的手,嘴唇哆嗦着,连连点头:
“哎!哎!过去了!都过去了!谢谢......谢谢你们能来......”
金强和孙卫红更是激动不已,孙卫红拉着贺秀莲的手,眼圈泛红,千言万语都蕴含在这句感谢里:
“秀莲姐,姐夫,谢谢你们!”
叶晨拍了拍金强的肩膀,笑着对他鼓励道:
“金强,成了家就是大人了。以后和卫红好好过日子,把日子过红火起来,比什么都强。”
金强用力地点着头,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重新开始的决心。
叶晨和贺秀莲的到来,以及他们主动释放出的善意,像一阵暖风,吹散了笼罩在金家人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和尴尬。这场原本因坎坷而显得沉重的婚礼,也因此增添了一份难得的温情和希望。
婚礼结束后,叶晨和贺秀莲没有多留,告辞离开。金俊武一直把他们二人送到村口,看着他们夫妻俩远去的背影,这个硬朗的汉子久久伫立,心里充满了感慨。
金俊武知道叶晨这是在以德报怨,给了他们金家人一个重新挺直腰杆做人的机会。这份情谊他记下了。而叶晨也通过这次行动,成功地修复了与金家的关系,为自己在双水村赢得了更广泛的尊重和好感,毕竟不是谁都会选择
以德来抱怨的。
叶晨和贺秀莲参加完金强的婚礼,正准备前往黄原市的客运站搭车返回省城。两人刚走到半路,忽然听到一个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声音喊道:
“叶晨哥!秀莲嫂子!真是你们啊!”
两人回头一看,只见田晓霞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的确良衬衫和长裤,背着个帆布包,正笑吟吟地快步朝他们走来。她似乎刚从哪里回来,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,整个人洋溢着青春蓬勃的气息。
“晓霞?这么巧!”叶晨笑着打招呼。贺秀莲也笑着点了点头,但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田晓霞热情地走到近前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:
“你们这是要回省城吗?正好快到饭点了,说什么也得给我个机会,让我尽尽地主之谊!前面国营饭店的红烧肉可是一绝,我请客,你们可不许推辞!”
叶晨和贺秀莲对田晓霞的印象一直很好,这个姑娘聪明、大方、有思想,又是田福军的女儿,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她的盛情邀请。两人便笑着答应了。
在国营饭店坐下,点完菜,气氛融洽地聊着天。田晓霞关切地问了问双水村的情况,又问起叶晨在省报的工作。
聊着聊着,田晓霞看似无意地,用一种略带炫耀又期待肯定的语气,抛出了一个消息:
“叶晨哥,说起来,有件事还得提前跟你这位大记者、大前辈汇报一下呢!
我这不是眼看大三要结束了吗?运气还不错,被学校推荐,获得了去省报实习的机会!
到时候,我可就是你的直系师妹了,在单位里,你可得多多关照、提点我一下啊!”
她说这话时,目光灼灼地看着叶晨,期待着他的反应。
叶晨闻言,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,心里却是一动。他当然知道,即便没有他的出现,按照原有的轨迹,田晓霞最终也会进入省报工作。
然而,这个消息却像一根针,轻轻刺了他一下??一种无形的紧迫感悄然袭来。田晓霞去省报实习,意味着她的人生轨迹正一步步向着那个既定的、令人痛心的结局靠近。
距离洪灾,距离那个英勇牺牲的时刻,似乎越来越近了。自己......真的能改变这一切吗?
他心里波涛暗涌,面上却丝毫不显,只是笑着举杯:
“哦?那真是恭喜你了!省报是个好平台,以你的能力和才华,肯定能大放异彩。互相学习,谈不上关照。”
然而,叶晨身边的贺秀莲,在听到田晓霞也要去省报实习的消息后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瞬间就乱了。
她一直隐隐约约觉得,田晓霞看自己丈夫的眼神,似乎总带着一种超越普通朋友的欣赏和光亮。
这个姑娘,比自己更年轻,更漂亮、更有活力,更重要的是,她的父亲是地区专员,家世背景远非自己这个醋坊女儿能比。
巨大的危机感和自卑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,贺秀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,变得有些僵硬。
整顿饭接下来的时间,她几乎没再主动说一句话,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,味同嚼蜡,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来。
叶晨何等敏锐,立刻察觉到了妻子的异常。他太了解贺秀莲了,自然明白她此刻在担心什么,纠结什么。他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。
平心而论,田晓霞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姑娘,但他叶晨经历太多,眼光早已变得极为挑剔,情感上也自有其原则和边界。田晓霞绝非他中意的类型,他也从未对她有过任何超越朋友界限的想法。
回去省城的路上,客车在蜿蜒的黄土公路上颠簸着,车窗外是绵延不绝的、被雨水冲刷出沟壑的黄土高坡。
时值盛夏,午后的太阳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,稀疏的庄稼叶子都有些打焉。
远处山梁上,偶尔能看到弓着腰,顶着草帽在田里劳作的农人身影,像粘在巨大黄色画卷上的几个墨点。
车厢里混合着汗味、尘土味和汽油味,几个老乡靠在椅背上打着盹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
贺秀莲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象,心情却比这黄土地更加焦灼干涸。田晓霞那双明亮自信,毫不掩饰对叶晨欣赏的眼睛,和她要去省报实习的消息,像两根刺,扎在她心里。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,指甲掐进了掌心。
叶晨感受到了妻子身体的紧绷和沉默中压抑的不安。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一一那里,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仿佛见证着无数生命的坚韧与挣扎??转而看向身边这个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。
她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倔强和委屈,紧抿的嘴唇透露着内心的波澜。叶晨心中了然,轻轻叹了口气,将她的手更紧地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。
“秀莲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,像一股清泉,试图浇灭她心头的焦躁:
“看这外面的山峁峁,千百年了,就是这样,看着人来人往,看着悲欢离合。有些事,就像这黄土一样,看着实在,风一吹也会变样。重要的是底下的根基,扎得深不深。”
贺秀莲身体微微一动,却没有回头,依旧盯着窗外。叶晨继续缓缓说道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:
“田晓霞,她是一只在天空飞的鸟,家世、眼界、抱负,都决定了她会飞得很高,去看更广阔的世界。她的舞台不只在省报,甚至不只在黄原、省城。
她欣赏我,或许就像欣赏一篇好文章,一幅好画,那是一种对“才”的欣赏,而不是对‘人‘的占有。
而我们,我们是扎根在这黄土里的两棵树,根须早就缠在一起了,一起经历过风雨,一起盼着晴天,是要一起守着这片土地,过日子的。”
他顿了顿,让妻子消化着这些话,然后才切入更核心的担忧:
“我知道你担心什么。担心她年轻漂亮,家世又好,离我又近......秀莲,你忘了我是从哪里来的了吗?我见过的,经历过的,远比你能想象的更多。
我的心早就不是毛头小子了,不会因为一时的鲜亮就被吸引。我选择的,是能和我一起踏实过日子,能知冷知热,能在我熬夜写稿时给我端一碗热汤面的人。这个人,是你,贺秀莲。
贺秀莲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,但仍然没有完全释怀。叶晨知道需要更深入地开解,他运用起心理学的共情和引导:
“其实,我反而有点担心她。她太理想,太充满激情,有时候......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儿,会让人担心她受伤。”
他想起了洪水的命运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忧虑,这忧虑恰到好处地转移了贺秀莲的注意力,也让他的话显得更真诚。
“至于我们,”
叶晨把话题拉回来,声音充满了肯定:
“我们的感情,是在贺家湾的土坯房里,是在一起啃黑面馍馍的日子里,是在一步步互相扶持走到今天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。
这份厚重,不是任何外在的光环可以比拟的。你要对自己有信心,也要对我有信心。婚姻里,信任比严防死守更重要。”
叶晨的话语像细腻的沙土,一点点覆盖、平息着贺秀莲内心的不安。她慢慢转过头,眼睛有些红,却不再是委屈,而是带着思索和动容。
“我......我就是怕......”贺秀莲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怕失去?”
叶晨接话,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渗出的一点泪花:
“不会的。秀莲,你要做的,不是害怕别人,而是继续做更好的你自己。你在学校的工作做得很好,孩子们都喜欢你这个贺老师。
在家里,你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,让我没有后顾之忧。这些,才是谁也夺不走的,才是让我们这个家越来越好的根本。你的价值,不需要通过和任何人比较来证明。”
客车驶过一段崎岖的路面,剧烈地颠簸了一下,将两人晃得靠得更近。窗外,一片绿意稍浓的河谷地带掠过,预示着离城市不远了。
贺秀莲靠在叶晨肩头,听着他沉稳的心跳,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墨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,狂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。她本身就是个灵秀且有见识的女人,只是骤然被危机感冲昏了头脑。此刻经丈夫一点拨,她豁然开朗。
是啊,丈夫如此优秀,吸引异性的目光是正常的。自己若整天疑神疑鬼、哭闹纠缠,反而会将他推远。就像叶晨说的,真正的智慧是经营好自己,经营好这个家,让彼此成为对方生命中最不可或缺,最舒适的存在。
她想起自己在黄原大学的三年,想起课堂上孩子们纯真的笑脸,想起自己规划的职业前景......她的世界,不应该只围绕着丈夫是否忠贞这一个点旋转。
想通了这些,贺秀莲深吸一口气,坐直了身体,反手紧紧回握住叶晨的手。她眼中的迷茫和阴霾散去,重新焕发出坚定而温柔的光彩。
“我明白了,晨哥。”
她轻声说,语气里多了几分坦然和力量:
“谢谢你。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内心的危机感并未完全消失,但它已经转化为了更积极的动力??努力提升自己,无论是作为教师,还是作为妻子,都要变得更优秀,更从容。
她要让叶晨无论走到哪里,遇到多么耀眼的人,最终都会发现,只有回到她身边,才是真正的归宿和放松。
客车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省城喧闹的客运站。夫妻俩拿着行李下车,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。
城市的喧嚣与黄土高原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,但贺秀莲的心却不再慌乱。她挽着叶晨的胳膊,步伐坚定地向着他们在省城的小家走去,那里有他们的生活,他们的未来,需要他们共同用心去书写。
而叶晨,看着妻子重新明亮起来的侧脸,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,但另一重关于田晓霞命运的隐忧,却像远处天际的积雨云,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。
他知道,改变那个既定的悲剧,或许将是他在这个世界面临的最艰难,也最迫切的挑战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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