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、落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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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光渐暖,门外薄雾散开,有暖意落入屋内,映得屋内满是春意。

沈明语却觉得周身如坠冰窖,四肢僵硬着,喉间极其干涩,说不出半个字来。

她闭上眼,将眼底泪意强行压下,深深吸了口气。

“别人都说哥哥聪慧,我看到底不如袁小侯爷,我与他初见时,他便叫我是个姑娘家。”

沈明语睁着眼,眼皮不敢眨半分,瞪得眼睛几乎通红,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越发委屈。

“若是旁人这样故意取笑我,倒也罢了,偏自己的哥哥也这般说。”

沈明语极力掐着掌心,努力抛开一切忐忑,冷着脸继续道:“三哥也许不知,打小我便因这张脸惹了多少流言蜚语,说我男生女貌福薄命短的,说我狐媚子成精的,还有说我雌雄莫辨天生残缺的……………”

“可是,生了这样一张脸是我的错么?”

“便如哥哥所谓的命格,我从不觉得是你的错。”

她心里因着害怕砰砰直跳,面色愈发苍白,声调却很是平静,“三哥若嫌弃我烦人,大可说明白了,没必要拿我痛处说笑。”

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,或是哪里得罪了你,还请你直言不讳,莫要再拿这种话来搪塞。”

她猛地站起身来,双腿抖得险些站不稳,倒像是气恼极了,“既然三哥不待见我,连这等荒谬之话也能说得出口,我也不愿自讨没趣,往后再不来打扰哥哥便是。”

萧成钧愣了下,她这反应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,理直气壮得竟叫他有些无所适从起来。

难不成......他当真误会了?

近来事儿太多,他又是病着,难免觉得自己脑子不太清醒。

他倦怠地喘了口气,正思索着是否哪里推测出错,可才出了一半的气,使见已经走到门口的小少年瞪着他,满脸的委屈幽怨。

于是,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倏然卡住了,不上不下,叫他如鲠在喉。

门口的瘦小身影泫然欲泣,抿着唇,委屈巴巴地说:“哥哥说了来龙去脉后,我可一个字儿还没说呢,你便自顾自地给我下了论断,还不许我再来找你......”

“我知道了,哥哥是嫌我没用,不配和你一起玩,我现在知道了,原是我讨人嫌了......”

萧成钧肩伤未愈,方才又跪了许久,可两处伤痛加起来,却不及眼下头痛万分之一。

他艰涩地吞咽了下口水,低声说:“我没说你没用,也没嫌你,我只是说……………

“你不让我来找你,怕我往后连累你,因着我太笨了,是不是?我不如四哥稳重,不如五哥机灵,也比不得章姐姐博学多识,我连逃命都比不上川谷......”

耳畔委屈的声音越发强烈,一声声地叫他头疼不已。

“你瞧见了,旁人都怕我是个煞星,你何苦......免得被过了不详。”

萧成钧没想过,有朝一日,他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是煞星,拿这等理由去堵嘴,说完自己也觉得很是无奈。

“你方才不是说,昨日的事不是意外么?既然不是意外,那又拿煞星说什么事?”

沈明语看他被自己绕得有些头昏脑涨,心口的紧张渐渐平复下来,猜他也没实际证据,应当只是随口试探,越发坚定了绕晕他的决心。

“这是哥哥第二次这么凶我,昨日你冲我发火,叫我别管你。”

她眼泪倏地下来了,颗颗晶莹滚落,顺着下颌滑进衣领处,“当时真吓坏了我,也不知你突然怎么了......是不是你本来就没拿我当过亲人,嫌弃我不姓萧,我是个外人......”

萧成钧嗓子莫名有点儿疼,挤不出半个字,哭笑不得,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。

那厢沈明语哭得越发伤心,瞧着天塌下来似的,“哥哥平日待我还算不错,却不曾料到心里是这么个想法,旁人明面上待我客客气气的,还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人,分明不是亲生的,如今却还赖在府里不走,背地里说得兴许更难听......”

萧成钧见天是真要塌下来了,刚要说话,凉气钻了喉咙,连连咳了好几声,才缓着气慢慢开口。

“没说你哪里不好,也没拿你当外人……………罢了,你当我方才什么话也没说,行么?”

话刚落音,连他自己也诧异,竟会在她面前这般妥协退让了。

沈明语抹着泪,呜呜咽咽地走过来,小脸上犹自泪痕斑驳,“行,可是我伤心着呢,哥哥生了场病便性情大变,往后你还是别生病了,我可受不住几次…………

她哭起来确是极为惹人怜爱的,一颗颗圆滚的泪珠儿往人心上扎刀子似的。

萧成钧不得不朝她伸手,勾了勾手指,将人拉在榻边坐下来,低声道:“别哭了,不然顶着这么个眼睛出去,祖母要责备我欺负了你。”

他宽厚温热的手搭在她后背上,轻轻顺了两下。

沈明语身子微僵了下,正想不动声色挣开,谁知他掌心骤然发力,竟将她直接带进了怀里。

她猛然跌入那炙热的胸膛,额头撞在他肩侧,慌忙下意识偏过头,唇瓣险险擦过他的脖颈。

嗓子里卡着的呜咽声闷闷沉了下去,鼻息间满是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气,混着微涩的药香味,叫她脑子晕晕乎乎的,一时之间无法再装出半分委屈了。

而后,听得他低沉嗓音顿了顿,轻声道:“男子汉哭成这样,也不大成样子。”

乍然听这句话,她脑中一个激灵,登时鸣金收兵,缓缓止了泪。

所幸她年纪小,平时在外人眼里又是个文弱性子,在自家哥哥屋里哭上一场也不算过分。

“昨日的事,我多少也猜到了不对劲,凭哥哥平时的性子,怎会主动叫我吃饭......可我还是高兴冲昏了头,没叮嘱侍卫们多警醒着。”

依照梦境所知,他昨日定然是被七皇子党的人盯上了,因对他和七皇子党的事早有了心里准备,听他解释也不算意外。

不管如何,到底是他推开自己,救了她一命。

沈明语这会儿平静下来,倒不敢再看他,只搓了搓脸,低声道:“我知道哥哥在做大事,不给你拖后腿就算好了,怎会为此气恼,难不成哥哥心里,我是个这般小气的人?只是哥哥也要多注意些,别再伤了自己。”

萧成钧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,在她脸上凝视许久,才抵着唇咬了两声,说:“你一贯是个大方的性子。”

小气的人,是他。

“哥哥好生养着,我过两日要去沐春宴,得先回去准备着。”沈明语也怕他再试探自己,站起身来,从怀里摸出个松烟墨来。

“昨日我去买文房四宝,给哥哥也备了一份。”她不管不顾将墨搁在桌上,转身往外,推门出去了。

等细微的咯吱声缓缓消散,屋内重归宁静,萧成钧方才斜靠着软枕,用力揉了揉眉心。

现下回头想想,她哭成那般撒娇模样便不像个少年郎,这算是怎么回事,他本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,打算与她彻底划清界限,被她这么胡搅蛮缠一回,竟就这么算了?

可他心里却荡起了一丝波澜。

他叫她妹妹并非单纯试探,而是不想再与她来往,想早早撤清这种过分亲近的关系。

但现在冷静下来,倒真正察觉到了自己心底的舍不得。

即便,只是丁点儿舍不得,却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例外了。

屋檐下日光亮澄澄的,他侧眸见沈明语仍站在廊下,透过柔和窗纱,见她愣愣站着,身影伶仃,宛若一片儿薄桃花,风一吹就要被吹走似的。

萧成钧心中又起了丝担忧,春寒料峭,她傻站在外头做甚,本就哭了一场,里头衣衫约莫沁了汗,就不怕着凉了?

也没得个人提醒她一句半句的。

倘若再愣在那里,他就打算自己下榻去看看了。

正要掀开暖和的被子,就见有人到了她身前,领着她出去了。

沈明语原想回头再看看萧成钧睡着没,可又怕他心烦,想了想还是走了。

她路上暗自思忖,也许自己做得有些过了,依着他那样的性子,估摸着不喜欢人太过热情。

她得缓和缓和,免得他真烦了,到时候不理她了,还如何处好关系?

其实她也隐约察觉萧成钧的怀疑,但只要她打死不认,他也没得证据说开。左右她好好恭敬兄长,是弟弟是妹妹又有区别?

毕竟,她想要的只是个将来能护住她的兄长。

沈明语几乎一夜未眠,现下眼睛仍是沉重,清扫的声音蔌蔌作响,在庭院里慢悠悠地晃荡,叫她越发犯困。

等沈明语回了芷阳院,只觉得人疲乏不已,碰着枕头人就昏沉睡下去了。

夜里春雨绵绵,滴滴答答,落了一夜。

第二日,沈明语本以为也不必进宫去听学,谁知才起来用了早膳,便听得半夏进来禀报,道:“世子,太子殿下差人来接您了。”

沈明语有些踌躇。

上回太子提了一句,待他病愈就接她进宫,她可不敢忘记,且心里也已经有了个可行的计划,但近来七皇子将要回京之事缠住了太子,是故她也暂且搁置了。

正在她忐忑时,忽听见外头有人笑道:“沈兄还没起来呢?“

沈明语看丫鬟领进来的人影,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如同见鬼一般。

袁为善挑了挑眉毛,嘴角微微上翘,“沈兄瞧着是不大待见我过来?”

沈明语讪讪地笑,尽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温和些,“怎会呢,正想着去进学,这可是巧了。”

袁为善也不废话,伸手做了个手势,“沈兄,请罢,可别让殿下等久了。”

待上了马车,穿过长街,七拐八绕停至寂静的深巷,沈明语才知道太子原来并非接她进宫,而是到了一处幽静别院。

“这是我家一处隐秘私宅,殿下今日是微服出宫的。”袁为善领着沈明语往前走。

过了垂花门,顺着抄手游廊往里面一直走,最后停在深处的小院前。

袁为善止住了脚步,收起脸上笑意,道:“沈兄,进去吧,殿下在里面等你。

沈明语不明所以,手推开紫檀木门,只轻推了下,门便开了。

太子李瑛坐于窗边的榻上,眉目清秀俊朗,暖融的日光映在他身上,衬得他一身月白长衫气度逼人,如皑皑雪山高洁清隽。

他手中正拿着本卷册,专心致志地看书。

听得人进来,他抬起眼望过来。

沈明语忙上前请安。

李瑛将手中书册放下,语气温和道:“不必多礼。”

“今日闲来无事,想寻沈卿下棋。”李瑛伸出手指,轻叩了叩桌上棋盘,唤沈明语过去,“坐吧。”

沈明语这才发觉他身前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棋盘与两篓棋子。

沈明语一头雾水在他对面坐下。

李瑛看了眼沈明语,先伸手拿了白子,道:“沈卿今日气色倒是比先前憔悴,可能撑得住对弈?”

沈明语抿了抿唇,诚恳答道:“臣无碍,只是生性愚钝,不精棋艺,怕扫了殿下的兴致。”

李瑛淡笑一声,“孤不介意。”

沈明语自然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,可太子不开口,她也不敢先问,只得先认真下棋。

一盘终了,太子胜,她负。

沈明语拿出毕生所学溢美之词,夸赞了几句,却只换回太子微微一笑,“再来一局。”

就这般连下三局,沈明语盘盘皆输。

她摸不着头脑,心里只盼着快些离开,忽听得李瑛笑了声,赞道:“沈卿果然好棋艺。”

沈明语一愣。

“输一次不难,次次皆输,倒像是投其所好,看穿了孤的棋路,这等掌控全局之力,岂是棋艺不精?”

李瑛语气轻而缓,较之春风更为轻柔。

沈明语捏紧了手中黑子,用力得指节微白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
她的确自幼学棋,棋艺精湛,跟的师父正是大儒章老。

今日也是她心急了,以为讨好太子便能顺利过关,谁知这位殿下全然不似外界传闻那般毫无心机,倒是颇有疑心,有几分储君气势。

李瑛注视着眼前垂眸不安的清隽少年,缓缓问:“沈卿可有话说吗?”

沈明语思绪急转,很快便想到了大抵与那日闹市乱子有关,心中叫苦不迭,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,她几乎是蒙在鼓里,只能凭着已有的信息点点倒推猜测。

此番章老回京,怕并非为孙子打点人脉这般简单,应是卷入了太子党与七皇子党纷争。

受他所托,萧成钧那日涉险去办的事,定然至关重要,太子也颇为重视此事。

她沉吟片刻,道:“臣与臣的三哥虽同为章老学生,但臣只是跟随章老修习了两年棋艺,不如三哥得章老赞赏,回京后,因事务缠身,与章老也许久没来往了,原是我做学生的不懂事。”

李瑛目光讳莫如深,随手捻起一颗白子,轻敲了敲棋盘,淡淡哂笑。

“下棋而已,沈卿不必紧张。”

沈明语却不敢再慢怠,忙站起身,在一侧跪下来,道:“若殿下有话要问,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绝不敢有所隐瞒。”

李瑛淡淡笑了笑,伸手来扶她。

少年的胳膊纤细,他不过一只手就能圈住,微有诧异。

许是看眼前人目光太过单纯,李瑛也没有再施压,慢条斯理地问:“那日,你三哥拿了什么东西,让江家人那般紧张,以至于出动暗卫追杀?“

沈明语心中错愕,连太子也查不到后续,三哥的手段倒是缜密。

她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,低声道:“臣.......确实不知。”

“臣的三哥一贯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,和旁人素来不亲近,那日和臣一同回府,只是巧合。”

李瑛摸了摸下巴,慢慢拉长了音调“哦”了一声。

李瑛搁下手里的棋子,轻抿了口茶,忽地话锋一转,道:“对了,孤瞧着开春后渐暖,也是时候接沈卿入宫了,等春宴择定太子妃过后,便挑个日子进宫罢。”

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沈明语忙将先前想好的说辞搬出来,“殿下将要大婚,臣留宿东宫只怕不妥......”

“你才多大的年纪,忌讳这些个。”李瑛看她惶恐神色,恍然而笑,“况且,大婚约莫是明年初,届时沈老将军应当班师回朝了,你也可随他同回江淮了。”

这话里的意思听着,倒像是沈老将军征战在外多久,她就要在东宫当多久的人质。

沈明语自知,在这事上,太子和圣上是一条心,绝无可能靠着她苦苦哀求便能解决。

故而,她也没再多话,只得堆出个无辜的笑容,“一切谨遵殿下安排,只是臣无功不受禄,终究受之有愧。”

李瑛喜欢她一点就透,笑意盈盈道:“其实有一事,沈卿倒是能解孤之心忧。

沈明语自然不敢推辞,忙恭敬问询。

李瑛面色稍稍沉了下去,指尖轻点着棋盘,慢声道:“孤得了消息,明日江家人要在清颐园私见淑妃,孤想你去听听。”

他身前茶碗袅袅飘香,隔着朦胧雾气,看不清他神情如何。

沈明语觉得和眼前这位说话实在有些费劲,总弯弯绕绕,需得她揣测度意。

一通拐弯抹角下来,她算是摸明白了太子的心思。

那日三哥拿到了某样证据,却没有立即投诚交给太子,以至于太子心生疑虑,她若能涉险去刺探情报,既是投名状,也让太子能打消对萧沈两家立场的猜忌。

沈明语干脆应下,朝李瑛再度行礼后,便离开了。

可才上了马车,忽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
依着梦中所知,兰姨娘是因七皇子党而死,萧成钧拿到的证据,必然对七皇子不利,哪怕交给皇帝,太子也不应如此紧张。

除非......那东西牵涉的不止七皇子。

毕竟,有先帝的太子前车之鉴,太子最畏惧的,也许并不是七皇子,而是他的父皇。

想到这里,沈明语脊背生出薄薄寒意,春日笼身,亦是不自觉打了个颤。

三哥他到底要做甚?

沈明语一路上怔愣出神,惹得袁为善频频抬眸。

他低咳了一声,“又发什么呆?”

沈明语没理会他,敷衍着应了一声,歪着头闭上了眼。

袁为善托着腮,上下反复打量着沈明语。

春日暖融,微风熏得人犯困,朦胧视线里,少年纤细长卷的睫毛低垂着,眉目隐含忧愁,肤白如玉,透着白瓷般易碎的光泽。

眼前人虽然长得缺乏男子气概,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模样,但看他今日出来后忧心忡忡,袁为善决定勉为其难安慰他两句。

“被人欺负了?“

袁为善随手捡起她身前散落的话本,轻描淡写地点着字,随意道:“若是上回那几个小子找你麻烦,只管告诉我,必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
沈明语回过神,慢腾腾掀起点儿眼皮,“啊”了一声,含糊道:“没人欺负我啊。”

若非要挑一个出来,便是昨日她那气人的三哥………………

许是她半醒不醒的迷离眼神,看得袁为善有几分不自在。

他别过头去,道:“那日挨揍的几个人,心胸狭隘,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,他们不敢对付我,却会迁怒于你,等过两日养好伤,可能会暗中找你麻烦。”

沈明语知道,上回袁为善亲自登门道歉后,几家人碍于平阳郡主的面子,息事宁人了。

但听这“罪魁祸首”本人的意思,却余波未了。

难怪方才她一上车,他便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。

“我可是被牵连的……………他们犯不着吧?”她没好气地瞥了袁为善一眼。

“咳,你是无妄之灾,但那几人搬弄是非被你听见,挨揍时你又在场,定然以为是你故意告发,想必嫉恨上了。”

袁为善翻得书页哗啦作响,皱眉道:“别人都好说,只那个江家老三,略有些麻烦。”

“江家?“

“他是江太傅远亲,先前就轻薄我妹妹被我接过一次,虽出身寒门,但因着江太傅没有儿子,时常将他带在身边,纵得人不知天高地厚,江家虽不会明面上太过维护,暗中却少不了替他出气………………”

后头的话袁为善没说,只冷哼了一声。

沈明语听出他话中之意,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她与江家彻底结下梁子了。

于公,她是太子党,于私,她被江三公子嫉恨。

但她却不甚在意,懒声打了个哈欠,“仇多不压身,左右江家也看我不顺眼,多他一个不多。”

袁为善有些诧异地睨了她一眼。

再看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样,袁为善也只好收了话头,最后只咳了一声,道:“瞧你这瘦胳膊瘦腿的,得空不如我教你习武吧。”

提起这个,沈明语倒来了精神,她懊悔自己上次那般没用,正想学点防身的本领。

可她没有功夫底子,思来想去,觉得练习射箭是个不错的主意。

如此二人一合计,待明日春宴事了,她每日散学后就去林府习箭。

春风拂过,撩开了车帘一角,袁为善被热意哄哄的风熏过,面上也不自觉热起来,“你若能来,我......妹妹定然会很高兴。”

沈明语眉眼弯弯,连带着心中的烦闷也涤荡不少。

等袁为善送她回了魏国公府,因着惦念着他路上宽慰自己,沈明语顺势请他进去略坐坐。

傍晚时分,乌云遮日,流云翻滚,轰隆一声雷响,又落下起了雨。

就在沈明语和袁为善谈天论地时,萧成钧被老夫人喊去了春晖堂。

“松鹤山庄那边我已经吩咐过了,你径直过去就好,只是兰姨娘不便与你同去,让方大夫过来守着她罢。”

除了萧成钧,兰姨娘也只有见到大夫时才会平静下来。是故,萧成钧??应了,并无异议。

老夫人又嘱托了几句,望着眼前颀长的身影,心下终是生出一丝不忍。

她缓声问:“你打算何时动身?可要与你六弟说声?”

萧成钧默了片刻,道:“不必,明日罢。”

“......过去了好生照顾自己。”老夫人没再说话,挥手让他下去了。

萧成钧离开春晖堂后,路过芷阳院时,鬼使神差停了下来。

正屋里传出欢快的交谈声。

萧成钧站在门口,静立不动。湿透的衣摆凉意渗骨,他恍若未觉。

屋里沈明语和袁为善说话,不知说到什么地方,眉梢眼角尽是笑意,“你妹妹心里定然是很替你骄傲,若我能有这样的哥哥....“

萧成钧听着,一动不动。

门前的小丫鬟轻声唤他,“三少爷?“

萧成钧岿然不动,唇色微白,几乎整张脸陷在阴影里,愈发显得阴森森的。

他站了片刻,转身离开了芷阳院。

他不想进去,让六弟和客人看见他这般阴沉模样,只怕会吓着他们。

他不能去扫兴。

萧成钧回了兰亭院,换下衣裳,想起今日的事,叫来竹烟,“明日离府之事,别惊动旁人。”

这旁人指向谁,再清楚不过。

竹姻担忧道:“少爷,您一点儿错也没有,却被迫离府,怎的不许说?”

萧成钧淡淡道:“那无关紧要。”

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要去哪儿,只会怕他,恨他,躲他,为他的离开而暗自庆幸。

萧成钧提起笔,继续练字。

屋内角灯黯淡,书桌上的烛火晃得厉害,凝眸久了,惹得他眼角发酸。

他习惯每日练字,每回哄着母亲喝药后,他便回到屋里写字。

仿佛只要陷入那片黑白交错之中,他就能与外界一切隔绝开来。

可今夜,他练了一张又一张,心绪仍未平和下来。

萧成钧面无表情,足足写完了十几张字帖。

方才在芷阳院听见的话却犹在耳畔,叫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焦躁。

其实,她也觉得袁为善那样灿若烈阳的人,才算是个好哥哥。

他一点儿也配不上。

夜色已深,竹烟过来提醒萧成钧就寝。

看到放在桌上的松烟墨,镌着“明月松间”的鎏金字,他诧异地问:“三少爷,哪来的墨?“

萧成钧没答,合上字帖,站起身,顺手拿起松烟墨。

他取了个小锦盒,把墨块小心放进去,而后走到窗前柜子前,取出铜扣小箱,将小锦盒放了进去。

半夜,又听到兰姨娘歇斯底里的哭喊声。

时而低泣,时而抱怨,断断续续,连绵不绝。

有时候摔了什么,突然一声刺耳动静,似惊得院子里的树枝都随风颤颤而动。

萧成钧紧闭眼帘,听着赵嬷嬷在那边的安慰声,将自己隐匿进无边的漆黑深渊之中。

翌日,萧成钧早早起来,先去探望了兰姨娘,然后收拾了包袱,端着铜扣小箱,走出门。

天色微露鱼肚白,偌大公府沐浴在晨曦中,满院静谧,偶尔传来远处隐约的推门声。

庭院矮松沾染朝露,熹光映照下,颗颗晶莹,流转闪烁。

萧成钧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枝掉落在地的松针,抬起眼眸,目光落在小院门口。

那个单薄的小人儿没有如同前两日那般,出现在紫藤帘下。

他手指慢慢握紧,又一点点松开,目光回到手中松针上,扎得他指尖微疼。

六弟今日是不会来了,她要去沐春宴。

他出了院,看见一道身影站在薄日里,听到脚步声,抬头望过来。

萧成钧停下脚步,轻唤了声,“祖母。”

老夫人眉头紧皱,面色有点灰白,不知等了多久,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,脸上难得现出一丝温和的笑容。

她耷拉的唇角抖了抖,欲言又止。

对上那双漆黑平静的眸子,老夫人忽然涌起心酸。

她叹息一声,“其实也不是非要出去,犯了多大的事,祖母也能替你顶着。”

萧成钧默了片刻,缓声道:“只是暂避风头,再者.......也怕连累府上的兄弟姐妹们。”

他一个人,做事也方便些。

萧成钧慢慢走远。

身后,老夫人久久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,长叹一声。

待马车出了魏国公府长街,萧成钧却叫竹烟改了方向,“去清颐园。

竹烟一面赶车,一面嘀咕,“少爷,大夫交代了您不能再操心……………”

萧成钧神情板正,一扫府中恹恹病容,面色比寻常稍白些,并无异常。

他低眸继续翻看手中卷册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十个官员的名字。

他提笔,慢腾腾在其中两个名字上划下一横。

今日他与章老约在清颐园附近,商议账薄之案的后续。

他答应章老调查这案子前,章老曾叹声道:“这事难办,我思来想去,所有学生里竟只有你一人能担当得起,只是怕到底连累了你。”

萧成钧没有道理拒绝。

太子与七皇子党纷争日趋激烈,可他无心参与,也不愿涉足其中。

他要做的事,天下只有一人能帮他。

晨光熹微中,马车不疾不徐朝清颐园而去,车轮碾过长街青砖,一往无前,似乎再无一物能阻挡。

等沈明语得知萧成钧以养病为由,去了松鹤山庄,已经是半个时辰后。

“他先前怎的都不和我说一声呢?”

她怔愣着,久久没回过神来。

半夏见她难受,劝慰道:“世子,松鹤山庄离京城很近,就在清颐园隔壁的山头上,您什么时候想去探望三少爷,都是来得及的。”

沈明语闷闷地点头,任凭半夏替自己梳发。

左右离得不远,她今日散了沐春宴后,定要亲自过去一趟。

可又怕………………自个儿是不是太烦人了?

心里就这般颠来倒去地烦着,直至人到了清颐园,仍是闷闷不乐。

同辆马车前去的袁为善看她心情不爽利,往她身边挪了挪,想离她近些。

谁知,林昭筠眼疾手快拉住沈明语的胳膊,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。

“世子哥哥,你不知,多亏你愿意陪我同来,我哥五大三粗的,半天憋不出几句好话,快给我闷坏了。”

袁为善蹙着眉头,看自家妹妹围着沈明语言笑晏晏,越发烦闷了。

等到了清颐园,立即有婢女簇拥上来,迎着贵客去凤栖堂先拜见皇后。

清颐园原是先帝为先皇后所造避暑胜地,一路琼台楼阁,雕梁画栋,美轮美奂。

今日除了受邀遴选太子妃的贵女,后宫几位娘娘也随之而来,已经去了庭园登高赏花,并不见外男。

凤栖堂内已十分热闹,人虽不多,但尽数是京中名门闺秀。

陪同各家贵女而来的多是自家兄弟,偶有沈明语这般受邀的世家子弟,诸位男子拜见皇后行礼,便要依次退出去,只留自家姐妹与皇后稍后参加赏花宴。

沈明语一进门,屋内众人目光便聚集过来。

与一众纨绔子弟相比,她那身藕色银绣的衣袍分外惹眼,遑论她那张?丽面容,抬眸低眉间,颇有一番风流。

纵观今日出席公子,竟无人能望其项背。

她年纪虽小,但在座贵女也未比她大多少,正是怀春心思,纵只是惊鸿一瞥,也对她颇生好感,暗自议论纷纷。

沈明语和袁为善二人行了礼,正要出去,倏地察觉一道锋利视线扫过来。

便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陪着自家妹妹进来,看眼前二人受尽众人青睐,阴柔面庞上隐有恨色。

“是江家老三,江元安。”

袁为善压低了声音,“他旁边那位便是江太傅之女,江容与。”

沈明语若有所思,知道这就是今日自己需要盯的人,只快速记下他二人模样,便匆匆离开了。

二人行至清颐园后院,见湖心苑附近竹林之中,设有曲水流觞宴,竹影清幽,玉带衣香,王孙公子来往其间,好不热闹。

不过站了片刻,便不断有人上前与沈明语二人搭讪敬酒。

沈明语不堪其扰,见她不胜酒力,袁为善替她一一挡了,低声道:“你去盯江元安,这儿自有我挡着。”

沈明语终于得了喘息,凑在他耳边,低低道了声多谢,便追着江元安匆忙离去了。

只是她不知,这声多谢,令袁为善险些晃了手中酒杯,复又朝她离去方向多看了几眼。

穿过清幽竹林,便见到一片碧水湖泊,凉风惬意,涟漪微泛。

沈明语四下扫了几眼,很快便看见江元安往湖畔后山处悄悄行去。

今日宫里的娘娘也得闲过来登高赏花,聚集在后山处的阆苑休息。

沈明语小心跟上,行了小片刻,才见江元安在一处假山停下,倚着柳树,站在树荫下,似是在等人。

她心口砰砰直跳,将自己尽力藏在假山后的一丛青竹间,待看清远处来人,面色微沉。

来人竟是先前在东宫为她领路过的太监。

沈明语听到江元安和缓的声音,带着丝疑惑,“娘娘今日不得出来?”

那太监低声道:“三公子,后院来了贵客,娘娘一时抽不开身。”

江元安眉目不安,沉声道:“大伯说过,这事儿我只能和娘娘说,你去告诉娘娘,若不得空,改日再约。”

他刚说话,就突然被那太监拽了过去,低声在他耳畔嘀咕了一句话。

沈明语极力分辨人说话唇形,勉强辨认出两个字。

圣上。

她瞳孔骤缩,皇帝今日来清颐园了?

江元安脸色阴晴不定,尚在犹豫,又见那太监冷冰冰地说:“如今宫里盯得紧,小的还赶着回去。”

江元安咬了咬牙,压低了声道:“去告诉娘娘,出事了,户部欠款的一百二十万两白银,只余了三成进京。”

沈明语被他口中吐出来的银两数吓着了,心跳快得几欲蹦出口中。

她想起萧成钧若无其事站在闹市中,又想起他一身的鲜血淋漓,死死屏住呼吸,几近窒息。

他是做了什么,竟牵涉进这么大的数额的案子里?

等太监走了,江元安才快步往回走,阴柔刻薄的脸上一片森冷。

微风拂过,竹影婆娑,忽映得沈明语发带随之拂动。

江元安立刻警觉地抬起头,看向竹丛后:“谁!”

沈明语急忙侧身,当机立断,滑入身侧假山之下的湖水中。

要时,湖水从四面八方淹没而至。

鼻息间空气越发稀薄,她极力憋着气,往水底越沉越深,生怕被江元安发现。

不知熬了多久,湖边杂乱脚步声终于渐渐消停了。

但她胸腔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压了出去,无法呼吸的难受极度痛苦,蔓延至五脏六腑。

刺骨冷意化作了无边的压迫,眼前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一片模糊。

浮浮沉沉间,她思绪开始昏沉,下意识想伸手探入衣襟,却又硬生生缩回了手。

她憋着气,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,朝着湖池对面潜游过去。

湖水涌动卷得她衣袍起伏不定,宛若飘摇其中的一叶色,被水流带着晃动不止。

精疲力竭时,她终于趴住了一块斜入池水的岸石,费劲力气挣扎着上了岸。

也不知自己游到了哪儿,瞧着是后院偏僻的花苑附近。

沈明语躺在岸边草地上,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,遍体冷意激得她止不住发抖。

少年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肩侧,湿透的衣衫紧裹住单薄身躯,微微喘气的胸膛起伏不定。

她瞳孔骤然一缩,本能捂住了胸口。

沈明语打了个寒颤,一下子爬起来,撑着疲惫的双腿,踉踉跄跄着朝走。

春寒料峭,沈明语一身寒飕飕的,没走几步便觉得浑身起了寒热,一时浸在冰水里,一时架在火上烤。

她头脑沉重得直坠,趔趄走了两步,忽听得有人说话,急忙矮下身子,躲入草木之中,虚弱地喘息。

“老爷,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过的萧家三郎。”一道温厚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。

“年少有为,后生可畏。”

沈明语又尽力缩了缩,混沌思绪里祈求这几人快些离去。

可她到底没能抗住,整个人摇摇欲坠之时,隔着模糊视野,似乎瞥见一道熟悉的宝蓝长衫。

“什么人!”

骤然一道冷厉的呵斥声。

紧接着便有脚步声往这边走来。

沈明语进退两难,心中惶恐至极,只得低低“喵”了一声,期望能糊弄过去。

“原来是野猫.....

沈明语意识越来越模糊,听见脚步声朝另一侧走去,刚要松口气,忽听得一道清冽好听的声音??

“老师,我过去瞧瞧。”

她头顶上层叠的枝叶纷纷而落,被一双修长的手指拂开。

宛若天光乍亮,一道颀长的宝蓝身影逆光而立,神情莫辨。

“的确......是只野猫。”

那张精致得过分冷冽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一瞬,继而转过身去,高大身影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。

沈明语呼吸几近停滞,如泥塑般彻底僵硬了。

等听见他说了声“老师慢走”,又隔了片刻,她终是撑不住了,脑袋倏地直坠,眼看将要歪倒在地。

忽地,她整个人身子一轻,被人打横抱了起来。

一件带着淡淡苏合香气的薄氅劈头盖脸笼罩下来。

沈明语紧捂着胸口,蜷缩在熟悉的气味之中,颤颤发抖。

男子独有的气息带着他的体热从四处涌来,将她遮天蔽日地裹藏住了。

沈明语双足悬空,手臂不敢松开,唯恐他臂弯再收找几分,便要触及到自己胸口。

因着怕她摔了,粗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,示意她揽紧自己。

继而,萧成钧一怔。

怀中肌肤入手滑?冰凉,触及他掌心炙热,抖得愈发厉害。

她的衣衫,松开了。

女扮男装被兄长发现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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