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载坖瞧了李春芳一眼,那种有火没处发的愤懑委屈,绝不似作假,可又不好直接对李青发飙,叹了口气,道:
「朱翊钧,你说。」
「父皇,儿臣真的在努力学习,一点都没偷懒,李先生可以作证。」
李春芳眼光瞟向一边,慢悠悠说道:「殿下,永青侯不能为你作证,依照律法,亲友师长不能做为人证。」
「不错。」
「的确如此。」
高张二人先后附和。
朱翊钧气的不行,愤懑道:「父皇,儿臣句句属实,您要不信……儿臣无话可说。」
本事长没长不知道,这脾气倒是见长……朱载坖心情郁闷,愈发偏向李春芳了。
「朕问你,你说你在学习,你在学什麽?」
「上午在实践,下午学理论。」朱翊钧说,「刚还在学《贞观政要》,要不是父皇来,儿臣这会儿说不定都答完李先生出的题了。」
李春芳是一个字儿也不信,问:「敢问殿下,学的是《贞观政要》哪一部分?」
朱翊钧张口就来:「为君之道,必须先存百姓……」
刚刚听过的内容,再复述一遍,难度并不算大,小东西说的不至于一字不差,总体却还是对得上的……
「唐太宗是说,帝王不能用损害百姓利益的方式来奉养自己,不然就是割自己的肉,填饱自己的肚子……」
李春芳:(⊙o⊙)…
朱载坖也有些诧异,可更多的是欣然,不由瞥了眼李春芳。
李春芳身子一颤,满脸见鬼模样——坏了,我成跳梁小丑了?
高张二人看向李春芳的眼神充满怪异,心道:莫不是李大学士为了抢夺太子辅导权,故意如此?李首辅当真豁得出去,竟敢如此给永青侯上眼药……
暴躁如高拱,这一刻,也不禁生出五体投地,自愧不如之感。
不是,你俩这是什麽眼神?李春芳愈发不安,他觉得必须要说点什麽,不然,真是比窦娥还冤……
「皇上,您何不问问殿下,实践的内容是什麽?」李春芳轻声提醒。
朱载坖略一思忖,微微颔首。
虽然跟预想的大相径庭,可他明白李春芳不会平白无故地泼永青侯脏水,也不会轻易得罪储君。
「朱翊钧,你上午实践的什麽?」
朱翊钧小脸庄严肃穆,郑重道:「回父皇,儿臣在为国为民。」
这次,不用李春芳说什麽,朱载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,笑骂道:「这些都是空话,说实际内容。」
小东西有点儿慌,目光瞟向李青,李青却是看也不看他。
小家伙暗道了句「没义气」,想了想,说道:「韩非子有云,宰相必起于州郡,猛将必发于卒伍。儿臣是储君,不甘虚度光阴,然,儿臣尚且年幼,不堪神器之重,只能先从小地方开始,正所谓一家不安,何以安天下……」
巴拉巴拉……
朱载坖听得舒心,三学士听得开心。
只是李春芳开心之馀,又有些郁闷,虽然太子这番话,这态度,尤其在尚且五岁的年纪,太弥足珍贵,但,太子到底没说重点,还是在绕圈子。
不过,还没等他说什麽,
李青就先开了口:
「不要遮遮掩掩,不丢人,大大方方说出来就是了。」
朱翊钧踌躇片刻,鼓起勇气说道:「父皇,今日上午儿臣确如李大学士所言,与连家屯的小孩们玩泥巴,可并非是为了玩儿,儿臣是以此为途径,获得他们的认同,进而引导他们向善……儿臣说『一家不安,何以安天下』,便是缘于此。」
呼……舒服了……李春芳『冤屈』得到洗刷,只觉浑身舒坦。
不过,他想要的效果并没有达成,有了《千字文》丶《贞观政要》,以及太子极其端正的态度丶真知灼见的见识,做铺垫,皇帝已然看到了儿子的成长,自不会因为一个『玩泥巴』大动肝火。
朱载坖哑然失笑,问道:「照你这麽说,连家屯就是你的『州部』了?」
「父皇圣明。」朱翊钧悄然松了口气,乐呵呵地拉住父皇大手,「父皇您过来坐,听儿臣慢慢道来……」
两父子去了石桌前落座,李青则又回了檐下晒太阳,李雪儿则是早在一行人进来前,就回了厢房。
不大的小院儿,三大学士杵在那儿,一时显得有些多馀。
张居正自诩与李青有那麽点儿交集,相对随和许多,迈步走至檐下,作了一揖,道:
「下官冒昧,想向侯爷讨张椅子。」
「自己去拿。」
「哎。多谢。」张居正去客堂搬出一张椅子,走至檐下,选了个阳光足的地方晒太阳。
高拱有样学样,也讨了一张椅子来,一边晒太阳,一边听父子交谈。
李春芳纠结了一阵儿,悻悻走上台阶,走至李青跟前,讪然道:「侯爷,您的话本。」
「不,是你的话本。」
李春芳:(?`?Д?′)!!
「啊哈哈……侯爷真会说笑。」李春芳头皮发麻,笑的极不自然。
李青却说:「又不丢人,何至于遮遮掩掩?」
「……侯爷之言,下官当真听不懂。」李春芳将话本放至李青身前,去客堂搬了张椅子,逃的远远的……
李青无聊地打了个哈欠,乾脆往后一躺,拿话本盖在脸上,小憩起来……
「儿臣来连家屯听永青侯讲学虽仅有数日,却获益匪浅,也充分领略了人之性情,或许这就是……」朱翊钧仔细想了想,道,「知一斑而窥全豹,是这样用的吧?」
朱载坖忍俊不禁地点点头,反问道:「你又怎知你不是管中窥豹?」
「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嘛。」朱翊钧乾笑笑,说道,「这几日儿臣几乎都在实践,在此期间,充分认识到了御人之难,驭人之难,父皇统御万万人,一定很辛苦吧?」
朱载坖笑意敛去了几分,生出几分惭愧。
难,固然难,可他这个皇帝并不是很难,因为他父皇给他分摊了太多压力,虽然父皇没再干预朝事,可只要父皇活着,他就难不到哪里去。
不过,儿子这番话还是让他既暖心,又欣慰。
暖心的是儿子明白了他的不易,欣慰的是儿子比自己强。
朱载坖轻笑道:「就冲你这句话,你这几日就没有虚度光阴。」
「本来就没有嘛……」朱翊钧嘿嘿道,「父皇,儿臣给您讲讲这几日儿臣的经历吧。」
「好啊。」朱载坖难得耐心,温声道,「你慢慢说,父皇不赶时间。」
朱翊钧点点头,开始讲述这几日的经历……
从认识小胖墩儿几个小夥伴,到与他们玩泥巴,再到分给他们糖果,再到给连家屯大多数孩子分糖果……
「父皇您是不知道,儿臣当时可气了,都气哭了……」朱翊钧闷闷道,「儿臣给他们糖吃,他们竟然如此对儿臣……」
接着,话锋一转,小家伙自得一笑,道:「不过现在想通了,这不怪他们,都怪儿臣用错了方法,儿臣已经找到了对的方法。」
朱载坖眸中精芒一闪,不动声色道:「说来听听。」
「一味追求一视同仁不可取,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,就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种什麽得什麽才是真正的公平丶真正的公正,才能得民心,才能顺民意……」
朱翊钧说道,「一视同仁当然好,可一视同仁并不利于实践,要依照各人的付出,各人的需求,针对性的给予回馈,才能一好百好,不然,便是空中楼阁,纵能好一时,却无法长治久安……」
朱载坖心情振奋。
一边,三大学士亦心情激荡,储君虽幼,却已有圣主明君之气象。
「你是怎麽做的?」朱载坖尽量让嗓音平和。
内阁三学士也竖起耳朵,仔细聆听。
「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,只能先团结一部分人,再用团结的一部分人去团结更多的人,最终,团结所有人……至少团结绝大数人,如此,才能安天下。」朱翊钧能感受到父皇的肯定态度,说话也硬气许多,「今日上午,儿臣只用了极少一部分糖果,便团结了二十多个小孩儿,再给儿臣十日……甚至都不用十日,儿臣便能团结整个连家屯儿的小孩儿。」
小家伙神采奕奕,信心十足。
朱载坖连连颔首,笑问道:「如此说来,你很快就能完成李先生给你布置的作业了?」
朱翊钧骄傲地点点头,突然,似是想到了什麽,想通了什麽,笑意一敛,又摇了摇头。
「又发现难题了?」朱载坖问。
「不是发现了难题,而是……」朱翊钧挠着头道,「儿臣忽然想到了很多,又不太明白……」
「都想到了什麽?」
「李先生代表着什麽,二十两银子代表着什麽,成为孩子王又是为了什麽……」小家伙抓了抓头发,有些失神的喃喃道,「还有,贞观政要的那段话,好像真的与我今日上午的行为异曲同工之处……」
小家伙发现了盲点,却找不到头绪,费解又苦恼。
一边,三大学士也陷入思考,三人何许人也,只略一思忖便想通了其中关窍,不由得心头一震——太子才五岁,永青侯这教学,也太超纲了吧?
李春芳只觉脸有点疼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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