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翊钧愣了下，随即明悟说的是武宗皇帝。

小家伙有些好奇，却不好多问，毕竟，武宗也好，孝宗也罢，都不是直系祖宗，若是宪宗，他肯定会追问到底。

李青也没有主动讲，只是道：「你皇爷爷正在着书，你想了解祖宗的事迹，回头可系统性的学习一下。」

小家伙点点头，略感遗憾道：「只可惜皇爷爷精力有限，要是把正统朝以前的政治也给剖析一遍……那就圆满了。」

李青哑然：「正统朝以前的政治剖析早就有了，从洪武十五年起，至正统朝结束，都有，就在宫中。」

「啊？」

朱翊钧震惊道，「早就有了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先生，我说的可不是实录丶起居注，而是……」

「我知道，不然你以为你皇爷爷为何会写这个，真当他是突发奇想？」

「什麽意思……呃，你是说，之前的是你写的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我怎麽不知道？」小家伙既惊喜，又遗憾，「这麽好的东西，怎麽不早点让我知道，让我看呢。」

李青好笑道：「你才几岁？即便不按我的计龄法，你不过也才六岁，你本就早慧，如再早发……于你而言，未必是好事。」

「原来你们是怕拔苗助长啊。」

小家伙不好意思笑笑，道，「可我觉得还好呀，你们一个个的那麽厉害，我可不得抓紧时间提升自己啊，若真如先生所言十年……那留给我的时间可不多了。」

李青轻轻摇头，目视远方，「于我而言十年很短，于你而言十年已经很长了，尤其是成长阶段的你，十年足够你飞跃式的成长了。」

「是……这样吗？」

「不是吗？你我认识才多久？」李青悠然道，「你成长的速度足够快了，再快，根基就不稳了，忘了之前我告诉你的了吗？」

小东西想了想，道：「走一步，再走一步？」

「你现在要做的是，全身心的茁壮成长，把精力用在当下便好……」李青突然想到了什麽，问，「这样的安排，你可喜欢？」

「先生可是说，皇爷爷丶父皇，还有先生你，对我人生的安排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喜欢啊，干嘛不喜欢？」朱翊钧笑嘻嘻道，「先生是担心等我再成熟些，有了自己主见，再回过头来看，会反感你们的处处指手画脚，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提线木偶，从而生了逆反之心，对吧？」

李青怔了下，欣然笑道：「看来是我多虑了。」

「本来就是嘛。」朱翊钧也学着李青目视远方，好让自己的言语不显得幼稚，老气横秋道，「古人云，近朱者赤，近墨者黑。你们都是个顶个的牛人，自然要向你们学习；你们都是诚心对我好，不存在会害我的可能，我干嘛要反感被你们安排？」

「我才吃多少米饭，走多少路……」朱翊钧傲然道，「蠢人才会盲目自大，才会以自我为中心，我又不蠢。」

李青哈哈大笑：「如此，甚好。」

小家伙也咧嘴笑了起来，突然道：「先生，你好像对我很不一般诶。」

「……少臭美。」李青止住笑，板起脸。

小东西一点也不在意，哼哼道：「你就是对我偏爱的很，对皇爷爷你就没这麽大的耐心，对父皇……你更是冷淡，唯独我……」

朱翊钧越说越开心，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，「是不是本太子的人格魅力太大，把你深深折服了啊？」

李青无语。

若非是在外面，李青非让他的童年更完整些不可。

「不要太自恋，只是你赶上了好时候而已。」李青懒懒道，「这数十年下来，大明已彻底转型，且彻底稳定住了，而你是大明转型之后的第一位帝王，加之你年龄小，可塑性强，我才如此。」

小家伙小脸皱巴巴的，咕哝道：「难道就没有我可爱讨喜的因素？」

「……幼稚！」

「……」

~

随着不断深入，朱翊钧见到了更多的草原人，包括老人丶妇人丶孩童……

这些老弱妇孺，没有他印象中的草原人固有的彪悍特质，个个消瘦，无力，满脸菜色。

目之所及，全是佝偻的身材，枯瘦的四肢……

就连最应该朝气蓬勃的孩童，也是瘦瘦小小，穿着极单薄丶甚至不能称之为衣服的衣服，小脸满是浅浅的裂口，小手裂口更大……

小家伙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。

大明亦或说中原王朝，从来就没有『殖民』这个发展观念，一向秉承的是：打下来丶吃下去丶消化掉丶合为一体。

基于此，无论是收取西域，还是融合漠北，只要做了，就只能让其往『自己人』上发展，这也是国策推行之初，朝中无数官员反对的理由，认为不划算，认为不值得……

客观来说，这是事实。

可若是按照西方诸国的发展模式，就不存在赔本这个概念，因为那边的发展模式只管无情攫取利益，根本不管被殖民一方的死活。

不同的价值观，导致开疆拓土的成本一个天上，一个地下。

虽然大明曾在交趾丶缅甸等少数小国设立过宣慰司，可那跟殖民并非一码事，而事实也证明，即便那般，也难以长久。

从古至今，王侯将相丶无数豪杰的终极目标，从来只有一个——统一！

何为统一？

部分结合成整体！

分歧趋于一致！

而后，将统一的政权一竿子插到底！

这个发展模式看起来很笨，很费力，一点也不讨好，可事实上，这才是最正确的发展模式。

野蛮，无序，疯狂的扩张，最后只能被撑爆。

这一点，无论是之前的罗马，还是现在的佛郎机，都生动演绎了……

曾几何时，李青也有想过让大明走向殖民发展的路线，只是被自古至今的政治惯性，以及强大的世情给打败了。

时至如今，李青彻底熄了这种想法。

难的从来不是打下来，真要打，又有谁是大明的一合之敌？

日本国，琉球，吕宋，满剌加……哪个打不下来？

可打下来之后呢？

还要吃下去，消化掉，合为一体……

这就太难了。

大明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，远远没有，大明自己的百姓，都还未能真正意义上足衣足食，怎可大把大把的撒钱？

而且师出无名的兴兵，必然会导致诸多藩属国应激，从而彻底断绝海上贸易。

到头来，只会是满地鸡毛，这两百年的发展，也将随着穷兵黩武，付诸东流。

融合漠北丶收取西域，一是因为有元朝丶汉朝的历史遗留因素，二是因为与大明接壤。不接收，边关难以安宁，接收了，亦可以很好的控制……

基于此，朱翊钧上午对草原部落首领的那些话，虽有安抚之意，却也是出自真心。

归顺了大明，成为了大明的一份子，就是大明人，没有特殊优待，也不会被区别对待……

因此，小家伙的心情很沉重。

这将又是个不小的开支……

钱啊钱，你咋就是不够花呢？

小半日逛下来，小家伙全然没有了轻快，步子都变的沉重，小脸儿更是充满苦楚……

回到总督府，小东西仍是久久缓不过来。

「又发愁了？」

「先生你就不愁？」朱翊钧苦笑道，「融合的开支，远比朝中那些文官想像中的大，大的多，可大明……没钱了啊。」

李青笑了笑，道：「愁也愁，不过，我不会无意义的愁，遇到问题，正视问题，解决问题就是，一味的愁除了平白消耗自己，没有任何意义。」

朱翊钧欲言又止数次，最终还是说了出来：「先生会牺牲李家吗？」

「你想到的办法就是牺牲李家？」

「这麽大的财政缺口，除了抄了李家，我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解决。」朱翊钧纠结道，「可如此……李家未免太过无辜。」

李青并没有生气，温和道：「不用愁，车到山前必有路。」

「可总要未雨绸缪啊。」

「已经在绸缪了，只是你不知道罢了。」李青失笑道，「好了，让你来，是让你见世面的，你可倒好，竟是被世面吓到了。」

「我……唉，先生你的内心真强大！」朱翊钧由衷道，「这一点，我要向你好好学习。」

李青轻笑颔首：「这个态度才对。」

小家伙强挤出一丝笑，疲惫道：「这一圈逛下来，我……有点累了，先去睡了。」

「不吃晚饭了啊？」

「不咋饿。」小家伙敷衍了一句，冲去了书房，一边说着，「先生你不用管我，我睡一觉就缓过来了。」

李青缓缓收回目光，眸中满是满意，自语道：「虽然有点多愁善感，但责任心还是挺强的，嗯……没歪。」

随即，也有些发愁……

~

次日。

小家伙早早就被饿醒了，饱饱吃了一顿，精气神明显好了许多。

「先生，咱们快去杨彩那里吧。」

「你不是说，要在这里多待几日，露个面就走不好吗？」

「我也想，可待在这里也弄不出钱来啊。」小东西催促道，「与其在这里发愁，不如去解决问题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