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0【直取中军】(第1/2页)
薛明纶如今愈发看不懂薛淮这个远房侄儿。
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,薛淮被视作朝中最大的刺头,但在薛明纶等宁党高层骨干看来,薛淮的种种举动不过是稚嫩的书生意气,说白了就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。
他对朝堂局势没有清晰的认知,而且又十分偏执,听不进沈望等人的教诲,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,仅凭道听途说就对宁党官员频繁发起弹劾,要知道连都察院的御史都不会这样做。
起初天子还会嘉许他的忠贞之心,但薛淮不懂得见好就收,这就导致后来他的弹章大多石沉大海。
在这个阶段,薛明纶从未将薛淮当回事,所以他不允许下属对薛淮展开报复。
朝野上下都说薛明纶是仁厚长辈之风,实则只是因为薛淮不具备威胁而已。
直到顾衡掀开河工贪腐案的盖子,薛明纶决定利用薛淮借力打力,那一日在尚书府中的会见,让薛明纶察觉薛淮身上发生的变化。
薛明纶不信佛,自然也就不信顿悟之说,但发生在薛淮身上的古怪让他心生踌躇。
一场意外落水,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,真能让人大彻大悟?
再往后,薛淮的为人处世不断趋向成熟,这让薛明纶暗自庆幸,还好他在顾衡那桩案子里帮了薛淮一把,想来对方会顾念宗族之情。
然而薛淮再度发生改变,仿佛变回以前那个谁的面子都不给的愣头青——他不仅铁了心做沈望手中的刀,甚至不愿向薛明纶稍稍透露一丝内幕消息。
薛明纶当然知道立场的重要性,不论薛淮过去两年有没有建树,至少他已明确站在宁党的对立面,再加上他的座师是沈望,他就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。
可这不代表他不能有任何私心。
他不需要背叛沈望,只需向薛明纶释放些许善意,这样就能左右逢源。
回想当日在府中见闻,薛淮那声“伯父”改口得非常迅速,这说明他其实很聪慧很有悟性,为何现在又变成了那个死心眼呢?
薛明纶想不明白。
此刻看着薛淮迈步走到御前,薛明纶心中暗叹一声。
直到此刻,他依旧不认为沈望有必胜的把握。
天子看似偏向沈望,其实只是因为他身上挂着钦差的名头,天子若是不给他体面,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?
沈望现在掀开工部的盖子容易,想要平稳收场却极难。
工部四司的利益牵扯到朝中很多人,沈望如果不敢将矛头指向那些站在顶端的权贵,只在中下层打转,必然会迎来凶狠的反扑,届时朝堂肯定会乱成一团,而这绝对是天子不愿看到的场面。
鸦雀无声的大殿内,很多重臣都在静静地注视那个年轻修长的身影。
薛淮一步步来到御前站定,目光平视,语调沉稳。
“臣翰林院编修薛淮谨奏:仰惟陛下垂拱九重,明察万里。臣奉钦差礼部侍郎沈望檄命,稽核工部屯田清吏司田政,得悉代王府受田一事始末,今据实陈奏,伏冀圣鉴。”
他没有刻意抬高声量,然而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在百官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。
饶是薛明纶城府如海,面上亦不禁闪过骇然之色。
内阁次辅欧阳晦原本老神在在,在那些官员围攻沈望的时候都不曾动容,此刻不禁扭头看过去,眼中浮现激赏之意。
连这些身处大燕权力核心的重臣都难掩惊诧,其他官员心中的震撼更不必多言。
他们万万没有想到,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竟然将第一把火烧向代王。
那可是除东宫太子之外,最受天子偏爱的皇子!
御座东侧,太子姜暄不动声色,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父皇。
而在丹墀之下,四位成年皇子神态各异,站在最末的代王姜昶只觉浑身扎刺。
这一刻他恨极了沈望和薛淮。
虽说因为云安公主姜璃的劝说,他已经决定不再挣扎,用丢车保帅的法子度过这次的危机,然而在今日朝会之前,他未尝没有一种希冀,那就是沈望审时度势,将代王府的问题遮掩过去,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。
代王思来想去,沈望作为一个成熟的官僚,应该不会冒然与自己为敌。
他又想到那日在太湖楼的经历,愈发恨上了薛淮,多半就是此人挑唆沈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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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居然真敢抗衡堂堂亲王,代王不禁在心里默默发狠,等这件事平息之后,他绝对不能饶过那个薛家子!
随着薛淮一句话石破天惊,殿内不可避免出现一阵骚动。
唯有内阁首辅宁珩之恍若未觉。
他比薛明纶看得更透彻一些,当沈望站出来驳斥那些弹劾他的官员,宁珩之便知道此事不会善罢甘休。
沈望这一套九连环的目的不在于那些工部郎官,而是杀机暗指薛明纶。
等到工部贪渎大案坐实,身为工部尚书的薛明纶难道能靠着一句不知情就推脱责任?
当下宁珩之无心理会薛淮的锋芒,他哪怕对薛明纶很失望,今日也要想办法保住他的尚书之位。
在满殿文武各怀鬼胎之时,薛淮不急不缓地陈述。
“臣查屯田司清册,得见顺天府文安县官田三千一百七十亩,载于景云二十一年《鱼鳞图册》黄字九十七号,其地北通桑河溉渠,南接驿道,中岁可收麦粟三熟。然太和十五年工部屯田清吏司造册报部,竟将此田勾作‘飞沙斥卤,颗粒无收’,比照《大燕会典·荒田则例》标为丙等下田。”
“臣遂调阅都水司存档,见备注‘文安县桑河溉渠太和十二年水毁未复’,然据文安县历年雨雪档可查,太和十二年全境大旱,桑河几近断流,所谓水毁实属虚妄。故此,此事为工部屯田司与都水司联合造假。”
“太和十六年三月,文安县三千一百七十亩官田转售代王府,价银六百三十四两,折算成每亩地二钱银子。臣又查近十年京畿地区田地交易档案,中等良田均价在每亩十两至十五两之间。换而言之,屯田司将中等良田以荒地的价格出售。”
“据屯田司郎中孔劭供述,这批良田实际售价为三千两,折算每亩地接近一两,然而其中二千四百两被他和相关官吏瓜分。”
他没有疾言厉色,甚至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平静,但是这平缓的语调轻而易举压下殿下的骚动。
唯余一片死寂。
不同于先前沈望的锋利言辞,薛淮只是用精确的数字告诉龙椅上的天子和庙堂诸公,工部堂皇大气的衙门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无耻勾当。
官田是朝廷维持稳定的重要保障,产出的粮食会存放在常平仓里,遇到灾荒年份可以让百姓们不至于饿死,同时也能平抑物价,以免酿成更严重的动乱。
但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,工部的官员依然敢售卖官田牟取私利。
他们不光用荒地的价格售卖良田,甚至还要在这笔微薄的进项上吸血。
无论百官学识高低,他们至少能算清这笔账。
三千余亩官田,姑且不提是否允许售卖的问题,按照市价至少可以卖出三万多两,但是最后朝廷只收到六百余两,这是何其荒唐可怖的事情?
亲王之列,代王此刻顾不得几位兄长古怪的目光,他心里忍不住忐忑不安,即便姜璃向他保证那个法子一定有效,可是一想到天子幽深难测的心思,他就后悔今日不该入朝,不能直面父皇的怒火。
龙椅之上,天下狭长的双眼中冷光幽幽,声音渗出几分冰寒的杀意:“说下去。”
薛淮微微垂首道:“臣反复核查屯田司清册,又数次提审屯田司相关官员,得知从太和十二年开始,屯田司以抛售荒地的名义,前后共计售卖官田十二万四千七百余亩。其中代王府在最近三年内累计购得五成以上,其余买主多为官员权贵,名单在此,恭请御览。”
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,双手朝上奉起。
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亲自走过来,拿起薛淮手中的奏章,小心翼翼地回到御座旁边。
天子接过来,冷峻的目光落在纸上。
他看得很慢很仔细,仿佛要穿透薛淮的字迹,看见那些蛀虫真正的嘴脸。
殿内的气氛几近凝滞,令人感到窒息。
良久,天子缓缓起身,前行数步,视线扫过殿下文武百官,轻轻吐出两个字:“很好。”
下一刻,他猛地挥手一掷,用力将那本奏章砸在殿内光滑可鉴的地面上。
“砰!”
宛若天雷降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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